第11章
医人亡
北校场边的兵器架上落了几只乌鸦,聒噪的混响散入夜幕。
倚靠的椽木传来紧迫的震动,步履声紧如密鼓,武饮冰还以为是幻听。
直到室内跳动的灯烛骤然一灭,她方如临大敌般弹起。
大刀斩下,她反应机敏,倏地从榻底翻身滚走,被人斩去幞头布巾,乌发顿时覆面散落。
饶是黑灯瞎火,更看不清凶手面貌,她跑不出去,只能爬起来凭直觉闪躲。交手间她察觉此人并非习武之人,铡刀甚沉,他挥舞起来毫无章法,遂抓住空隙朝他手腕一踹,铡刀应声斫入支撑毡帐的椽木拔不出,利刃落空,那人见势不妙,弃刀而逃。
外面响起更加密集的脚步,随即一个熟悉男声惨叫一句。武饮冰暗道不好,抽出阿爹给她的银簪将头发随意一插,跳起来。
她探了怀民的鼻息,还活着,连忙出门查看,眼见一队装甲齐整的卫兵在帐前列阵,燃烧的火把跳动在他们每个人脸上。
歹人已被押走,唯余地上一滩血迹。帐外火光亮如白昼,映着火把的光,她发现自己滚得一身灰头土脸,浑身都给冷汗浸湿。
“你不是挺精的么,怎么,刀架脖子上了还不醒?”
武饮冰听见李谊的声音立马屈膝,“小的不知殿下亲临,有失远迎……”
“是你自作主张把他挪来的?”
李谊望了眼榻上之人,转身瞥向她。
“若非宋行之只是个普通医人,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,现下恐怕还不知自己的脑袋在哪里。”说完挥刀振血,将兵刃抛给段亦,段亦接住,收刀入鞘。
她摸着后颈一凉,想到方才自己差点就死在宋医士的刀下栗得魂飞魄散,连话都说不利,“多,多谢殿下相救。”
“不必,本王没安好心。”
她暗暗叹气,他果然还在恼她。
舒王手下的侍卫迅速收拾现场,并派人将怀民的榻间保护起来。
她望着地上那滩污血,原来他一直着人盯着宋行之,才能出手如此迅速。
“那宋医士他……”她方想探听那宋医士,话未问完,临街营门一道烟尘,一匹栗色宛马疾驰而近。
“殿下,属下粗审了一下,那宋医士只承认杀此人未遂,之前那五人,他抵死不认。”来人指指她道。
“是么。”李谊玩味道,从侍卫手里夺缰上马,正欲会会这个宋医士,并命来人下马,换给武饮冰,“走吧,去听听他为何想杀你。”
武饮冰亦不知何处得罪了宋医士,但碍于李谊尚在气头,她并不敢轻举妄动,显得有点呆傻。
“你一个胡儿不会骑马吗?”李谊提高一调。
“会,会的。”
武饮冰接过缰绳上马,接了李谊一记冷眼。随即二人迎着曦明的天光,向城南县狱打马而去。
县狱内的一间刑室内,宋行之已经被剥去医士的褐衣乌幞,杀了二十杀威棍,又因腿伤失血过多,面如灰泥,嘴角淌出一缕细细的血线。
饶是饮冰这般见惯血肉的仵作,对周遭斑驳干涸的血迹仍感心惊。
一桶凉水兜头浇下,宋行之受激醒转,气息弱如游丝。李谊屏退段亦和行刑的小吏,要跟他单独谈谈。
“宋医士。”
李谊孑立于刑架前,一身甲衣未卸,外穿了件直襟披肩长袍。连日校场训兵与县狱殓房间奔波之余,衣摆蒙了一层泥灰。
宋行之眼目半睁,见到这两张脸那一刻,竟不屑地泛出一丝笑意,笑意随着嘴角逐渐放大,随后整间奉天县狱都回荡着他肆意的笑声。
李谊嘴角淡然一哂,缓步坐去竹椅上,拨弄炭盆里的烙铁,掂起来瞧。
“大理寺的玩意儿换来换去也无甚新鲜。身死事败,我尚不知宋医士有何可笑。”
宋行之啐了口血沫,“正因是天子治下,故而可叹、可笑。”
李谊在椅上往后一倚。
“我查过你的履历。天宝十四年你便入太医署供职,是宫中的老人,还曾随圣驾避安史之祸巡幸蜀地,也是不辞辛苦。不知宋医士辗转到这神策军中究竟受何人指使?又到底是何目的?”
“无人指使。”宋行之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,“老夫只为医济苍生,除人病痛,别无他求。”
“那军中近来连毙那五人死前几日都曾受过你医治,你作何解释?”
“呵呵,”宋行之被吊着无力反抗,只得笑骂道,“素闻圣人二子舒王殿下英武不凡,才智过人,殿下有如此能耐,不如去问问那五人,何故问我?”
这厮分明是不愿从实招来,还敢口出狂言,武饮冰双眼怒火灼灼,“可你为何无缘无故要杀我,还有怀民?”
他形容枯槁,“为何?那得问问你面前这位殿下。”
闻言,武饮冰一时不及反应,杀人,未遂,舒王殿下……她简直不敢听信自己的耳朵,转头望向椅上之人。
只见李谊从椅背上森戾而起,缓缓走近,露出斩敌的杀意,全没了方才的闲散。
“除了精通医书,本王竟不知宋医士也读兵法。本王也说不好,自己会不会为了保守这个秘密而杀了你……”
她幡然醒悟,宋行之这一招离间计使得奸狡,差点连她都骗了。
宋行之当即被扼得喉间嗬嗬,面目涨红,瞧上去反倒红润不少,眼珠转向她。
“竖儿竟还有脸提怀民咳咳……他派你到医帐,不就是为了杀怀民的吗?”
杀怀民?武饮冰被两人的对话彻底搅糊涂了。
李谊微眯眼,手上松了些力道,“说下去。”
“老夫就怀民一个徒弟,为他过意不去,自当……先下手为强……”
他气息不稳,喉间怪响,言语模糊不清。
“神策军向来无……处讲理,他们都……活该!老夫看来,你跟他们一样,来了……也不过如此。”
宋行之忽然口溢污血,武饮冰发现不对劲,大呼:“不好,他要自尽!”
李谊翻手卸掉他的下巴,已然来不及,宋行之已将藏在齿间的毒药咽下。
宋行之濒死肢体抽搐,仍不忘口中喃喃:
“天行有常,
不为尧存,
不为桀亡。”
而后脖颈缓缓向后一仰。
段亦在外间听见动静,带刀闯进来,瞥见刑架上口吐黑汁血糊糊的死人,刹时明白过来,愧疚万分,拱手跪地。
“属下失职,没搜出嫌犯**,请殿下责罚。”
“扒了他的囚衣。”
段亦的手法与那日李谊如出一辙。
武饮冰瞧得目瞪口呆,恍然而悟,那日李谊在凤楼或许并非有意轻薄,而是因为她追逐的那名刺客,胸口有刺青。
而宋行之胸前并无刺青,李谊仍余威不减,斥道,“自去领四十军棍。”
“喏。”
段亦退了,留下武饮冰上前查看宋行之死状。
她从刑具里挑了根血渍未干的银针,擦净,沾取口角的血,嗅了嗅,一股浓重的药草味,又对着炭盆里的火光验看。
“是砒霜,还有……雷公藤,应是提早就服下的。”
而且服食量极大,足以让他毙命,看来他自谋事伊始就没打算活,段亦算是白挨了半顿打。
此时县狱的小吏夹着尾巴进来,李谊吩咐把人收殓了。
武饮冰放下探针,心思百转千回,忽问,“殿下,您相信他的说辞吗?”
“信,为何不信?”
她有些意外,“……可他是头号嫌疑者。”
“嫌疑最大就一定是凶手么,裴瑱出身大理寺,都是这么教你的?”
李谊横眉冷目,可一想她是个孤女,学的还都是仵作的东西,复深叹口气。
“将死之人,遗言或为泄愤,或为迷惑,或为陈情,他这么说自然有他想达到的目的。你觉得像什么?”
武饮冰近日被他训得发怵,思虑片刻试说道。
“他既非吐蕃人,也不像泾原叛军早就安插在营内的细作,毕竟殿下在前来奉天的路上曾提及,泾原节度使发动兵变事出有因,是临时起意而非蓄谋。而且……”
她斗胆猜测,“如若他所言属实,他好像误会了殿下想杀怀民。”
“你如何断定是误会,而非本王真想要他的命?”
她答道,“正如方才宋医士的离间之语,如若殿下想杀我,有的是手段让我悄然消失,大可不必让一个毫无暗杀经验的人费事,杀怀民也一样,故而细想之下便可察觉不妥。至于动机……”
“看来你还不算全然无可救药,”听她言此,李谊微微颔首,“接着说。”
“怀民……小的思不出,但若想杀小的,动机还是足够的。”
这一番言论引起了他的兴致,“哦?有何动机?”
“小的胡言乱语,以下犯上,忤逆不敬,罪该万死。”
没料到她还记仇那日的事,李谊也怔一怔,继而笑道,“一个动不动就记仇,一个动不动就杀人,殊不知你和本王,谁比谁的心眼小。”
武饮冰见人笑开,故作窘状陪笑,心底不免长吁一气,总算给人哄妥。
话题绕回到案子上,两人收起玩笑。
有关整件凶案的动机与手法也正如她所说,存在同样的问题:舍近求远。或许,他们坚定的动机从一开始就是错的。
“所以,小的看宋医士颜色不似胡诌,与其说是迷惑,更像是……”她来回踱步,仔细措辞,“泄愤和陈冤。”
其实他心中一直盘桓着一个想法,但是眼下他需要等一个人。
“你先往殓房,本王随后。”
“喏。”
武饮冰一揖离去,拖着微跛的左腿跨出门槛。李谊默默注视着她背影,直到她转出刑室,摇头而笑。
侍卫领着小吏来报,“殿下,资王殿下回来了。”
未曾想李谦这小子动作麻利,三日时限还未到就赶回了。人马一窜进奉天就往县狱奔,未见其人先闻其声。
“累死我了。”
李谦风尘仆仆奔进刑室往圈椅上一瘫,伸手就取案上的陶杯,可陶杯里没一滴水,又给他重重搁回案上。
地上有滩污血,他有洁癖,厌弃而避。
“宋行之死了?”他从引路小吏那里听闻此事。
“嗯,自尽了。”
李谦摇头可惜,话头一转,“你弟弟此番舍生忘死鞠躬尽瘁,你准备怎么犒劳?”
李谊难得亲自给他倒水,塞进他手里,“送你一个公主如何?”
李谦朝他翻了个厌极的大白眼。
李谊一笑,“先说发现了什么,我才好决定赏你什么。”
李谦被这朗率笑容弄得有点不明就里,他以前这么爱笑的?
“还真像你说的,他在泾州已经没什么家人了。而且从前他家还在时,邻里街坊口碑俱佳,不像是甚么大恶人。”
如李谊所料,宋行之并不是真正的幕后凶手,可他说的那番话,着实很难不令人在意。
过意不去的事究竟是什么,以至于让他断定,武饮冰是他派去的杀手?那间医帐里,难道还有什么秘密?
李谦饮完水,见他仍眉头紧锁,想逗他一乐。
“不过我倒是从乡绅那里听说了一件趣事,你要不要听?”
小说《仵媚》 第11章 试读结束。